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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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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日

第六十二章

祝今夏覆課的第一天, 教室裏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學生們集體吐槽:“Gin,你再不回來,我們都快被喬Sir的催眠大法折磨吐了!”

喬Sir原名喬翰知, 是祝今夏的師兄, 同樣主攻文學方向, 還是哈佛回來的高材生。論科研成果,他算外院年輕教師中的翹楚,但眾所周知, 上帝給你開了扇窗, 多半會給你關一扇門。

喬翰知被關的這扇門, 叫做講課不無聊之門。

上帝把這扇門給他焊得死死的了以至於學生們紛紛戲言, 喬Sir一開口,就跟精靈寶可夢裏的胖丁唱歌一樣, 歌聲所到之處, 學生集體陷入昏睡魔咒, 無一幸免。

祝今夏的課代表幽幽道:“我明明已經很努力撐著眼皮了, 但禁不住喬Sir大魔王法力高強, 那叫一個左耳朵進,右耳多出。你走的三個月裏,我的英國文學史一落千丈, 睡眠質量倒是得到了顯著提升……”

事後,祝今夏把學生的話原封不動轉達給師兄。

喬師兄一點不意外,只坦坦蕩蕩表示:那位同學如果手頭寬裕的話,ASMR直播費麻煩結一下,正好你也沒給我代課費。

白噪音催眠主播也不能白當不是?

祝今夏把這事當做笑話, 午休時在微信上分享給時序。

時序抽空回了一句:“免費給你代了三個月的課,你師兄人還怪好的。”

師兄人是不是怪好的, 祝今夏不知道,她只知道時序的語氣怪怪的。

來不及多想,教師食堂裏湧進幾張熟悉的面孔,祝今夏趕緊放下手機揮揮手,“這邊!”

她不在學校的這段日子裏,外院的老師們善解人意地分擔了她的課時,也替她完成了不少教務瑣事。她欲請頓豪華大餐,大家卻紛紛擺手表示不用,今天我幫你代課,明天你幫我代課,誰還沒有個不方便的時候了?

“真想感謝的話,今天中午豪華窗口給我們來頓好的就行。”

祝今夏依言去豪華窗口點了一堆小炒,又一趟趟端來飲料。

“從今天開始,本學期內黨支部活動的心得體會我全部承包了。接下來但凡有老師需要代課,我都義無反顧,隨時待命。”

老師們也一頓歡呼。

喬師兄立馬提議:“我覺得我們可以做個Excel,大家輪流‘有事’,日子別重了,讓她天天有課代。”

祝今夏:“……師兄你課上催眠,課下怎麽這麽振聾發聵!”

背地裏,又一次給時序發小作文,闡述《師兄不當人》。

時序回覆:“可以,開始給師兄寫連載文了,準備發表在起點還是晉江?”

祝今夏:“怎麽,你要去打賞?”

時序:“你這個標題,聽上去可以舉報涉黃。”

“……滾。”

日子變得慢悠悠的,一個人多了些冷清,可在學校的時間卻變得比以往更熱鬧。

等待離婚冷靜期的一個月裏,祝今挑了個周末,請來收納師和保潔員,一同將家裏來了個斷舍離、全屋大掃除。

她把衛城的衣物悉數打包,同城快遞給他,也收起了在角落裏吃灰的永生花和公仔們。

家裏一時間變得空空蕩蕩,祝今夏又有點楞神。從今往後,再沒有人陪她於周末看電影,也不會有人拿著鍋鏟在熬夜後的中午推開臥室門,叫她起來吃糖醋排骨了。

她學著自己去看電影,買一桶爆米花,和一群陌生面孔共處一室,或哈哈大笑,或默然流淚。

她在某部青春電影裏看見了校長兇神惡煞懲罰學生們做下蹲的場景,遂給時序發去:“天下烏鴉一般黑?”

時序回覆:“誰憐天下校長心。”

沒一會兒,他又問:“看電影?”

“嗯。”

“和師兄一起?”

他這是和喬師兄杠上了。

“一個人。”想想,祝今夏又打字,“下次還是要約朋友一起看,電影這種東西,一個人都沒法吐槽,憋得慌。”

時序:“你現在不是正在跟我吐槽?”

祝今夏:“你不懂,吐槽這種事情,要當面口沫橫飛才盡興。”

對面隔了一會兒才回覆。

“還是一個人看吧。黑塞不是說過嗎,上帝借由各種途徑使人變得孤獨,好讓我們可以走向自己。”

祝今夏:“……”

合理懷疑口吐名人名言是種傳染病,有人傳人現象,現已以光速傳播到了宜波鄉。

後續發展大概要叫時序失望了,祝今夏沒能太好地走向自己,一個人的狀態很快被大家的邀約打破,同事們開始約她一起吃飯,參加他們的周末小聚。

從前的祝今夏鮮少參與這些活動,若用時下流行的mbti人格測試來說,她是個典型的i人,社交過敏。可進山一趟,那麽難融入的環境她也融入了,眼下這些似乎也沒什麽好怕的了。

祝今夏嘗試著接受邀約,慢慢地伸出小腳,一點一點往舒適區外探索。

教語素課的老教授姓李,喜歡打牌,正愁每周抓人困難,畢竟年輕老師不像她早就完成職稱評定,沒那麽大科研壓力,還有閑心打牌。

如今逮著個落單的祝今夏,可勁兒薅羊毛。

“來啊小祝,打打牌,活躍一下腦子,免得老年癡呆!”

天知道她才二十九歲,怎麽就要開始預防老年癡呆了?

可提起這個病,祝今夏又想起旺叔來,她抽空問時序旺叔身體如何,思緒仿佛又被拉回那高山之上的小院。

三個月前,衛城那一鬧,大家都知道她在鬧離婚。

李教授為了發展牌友,無所不用其極道:“男人哪有麻將好玩呢?麻將可以變化多端,男人就那一個死樣。”

她的丈夫,一位頭發花白、戴著銀框眼鏡的老先生,坐在她左手邊面無表情道:“這話是不是好歹等我中途尿急上廁所的時候再講比較好?當面就嫌棄上了,我不要面子啊。”

“本人一貫主張,明人不說暗話。”李教授眼疾手快,“杠你——!”

老先生吐血,“你今天杠我多少次了?果然啊,這愛情婚姻啥的,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李教授哈哈一笑,道:“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世間的很多事物,追求時候的興致總要比享用時候的興致濃烈。”

老先生偃旗息鼓,“算了,我說不過你們這些學文學的人。”

祝今夏在一旁笑,被李教授一個犀利的眼風刮到。

“小祝,說說,剛才這段出自哪裏?”

祝今夏立馬正襟危坐,“出自《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

李教授滿意地笑笑,說還行,沒把我教的都忘了。

老先生搖頭感慨:“職業病啊,你這是打麻將還是上課呢?”

“這叫兩手抓,你懂個屁!”火爆脾氣的李教授,一邊馴夫一邊抽空給祝今夏小考,一場麻將楞是金句頻出,半天,又擡頭問對面,“小喬怎麽不說話啊?”

被抓來當牌搭子的喬師兄知情識趣,恭敬表示:“女士說話,哪有男士插嘴的份。”

老先生恨鐵不成鋼,“……我輩恥辱!”

“是你輩楷模。”李教授剜他一眼,“正所謂三天學說話,一生學閉嘴,多跟小喬學著點吧!”

滿桌哄堂大笑裏,祝今夏技巧並不嫻熟地看看自己的牌,再三檢查後,遲疑道:“清一色自摸三家,好像胡了!”

其餘三人:“……”

笑容戛然而止。

周末也變得不再孤單。

老師們開始約祝今夏一起看電影,關於女性,關於婚姻,關於人生。

她們一起看《芭比》,看《可憐的東西》,讚賞前者含蓄禮貌的女性表達,也激烈辯論後者男性視角下的女性獨立。

不同於以往和衛城的觀影體驗,他們並不能看到一處去,衛城偏愛爆米花電影,雖也義無反顧陪祝今夏看她愛的主題,但總是昏昏欲睡,看完就完。回家的路上,祝今夏試圖討論,衛城總是一邊刷短視頻,一邊嗯嗯啊啊地點頭稱是。

而今,祝今夏終於不用再聽身邊人鼓掌,她開始聽到反饋與反駁,在激烈的碰撞裏,無數新感想如穿針引線般應運而生。

她在教課之餘,比以往都要更加努力地豐富課餘生活,仿佛只要填滿空餘時間,人生就不會有寂寥的時刻。

是在一次和喬師兄食堂偶遇,同吃午飯時,她才偶然得知,竟然是曾院私下拜托老師們多帶她一起玩的。

喬翰知說:“不然你以為,就你那生人勿近的性格,誰要三天兩頭拿熱臉貼你冷屁股啊?”

祝今夏怔怔地拿著筷子,半天沒吃一口。

看她仿佛大受打擊的模樣,喬翰知點了下她的盤子,“吃啊,傻楞著幹嘛?”

“……”祝今夏略感受傷,“我以前真的很討人嫌嗎?”

“討人嫌不至於,頂多臉臭了點,假笑女孩。”

“……”

喬翰知倚在靠背上看她片刻,勾勾嘴角,“自信點,師妹,臉臭也不是什麽壞事。靈魂有趣的人,就算臉臭,也不妨礙大家試圖貼貼的心。”

他還反問:不然你以為師傅他老人家為什麽能拉下臉來拜托大家多照顧你?那也是他了解你,熟悉你的為人,知道只要邁出第一步,你是不會讓大家失望的。

她不會嗎?

連祝今夏自己都不那麽確信,可師兄和老師都這樣推著她往前走了,她似乎無論如何也沒有叫大家失望的理由。

除了日常交往,在一日三餐上,祝今夏也做出了新的嘗試。

勸她別離婚時,衛城的父母曾說:“你又不會做家務,離開他,誰來給你做飯?誰來給你安排生活?”

而今,祝今夏依然沒有學做飯的想法,她向物業打聽後,在小區裏請了個做飯阿姨,每月一千塊,中午在食堂解決午餐,晚上回家就能吃上熱氣騰騰的飯菜。

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去辦,而她這個笨手笨腳的人,埋頭於書本與論文裏,也不失為一個好歸宿。

二十九歲這年,祝今夏開始思考何為真正的獨立。從前她總認為自己足夠獨立,凡事靠自己,力求獨當一面。

而今回頭再看,是誰說獨立就一定要面面俱到呢?

真正的獨立,是能夠坦誠面對自己的不足,不怕求助於人,願意分工協作,既能柔軟地融入人群,也能堅韌地自力更生。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山谷,不需要她一枝獨秀。

那天上課,講到拜倫的詩,《給奧古絲塔的詩章》。

Your soul is gentle, yet neverpromises.

她念至此處,忽然停頓,在學生們紛紛擡頭看她時,她又彎起嘴角,重新念了一遍。

你靈魂柔順,卻永不妥協。

她將這句詩送給自己,希望今後的人生亦能如此。

——

中心校裏,覺得生活忽然少了點什麽的不止於小珊,頓珠尤甚。

不同於於小珊每逢五年級小孩有什麽新鮮事才發消息給祝今夏,頓珠走的是日常流——

看見窗臺上的大蒜開花,他會發圖片給祝今夏。

“大蒜說:我花都開了,你怎麽還不回來?”

祝今夏:“……都開花了,趕緊摘來吃了吧。”

又或是做了青稞餅,他會用芝麻替它做眼睛,胡蘿蔔做嘴巴,哢嚓發給祝今夏。

“餅寶說,吃我吃我。”

祝今夏:“……替我吃掉它吧,bon appetit。”

頓珠從廚房裏拿著鍋鏟沖出來問他哥:“江湖救急,bon appetit啥意思?”

他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念給時序聽,卻小氣地不肯將聊天記錄展示出來。

也沒這個必要。在他的聯系列表裏,能蹦出這個詞的不二人選,時序用腳指頭都想得出。

“你一天不騷擾她就過不下去是吧。”時序停下敲鍵盤的手,面無表情問。

“這怎麽是騷擾呢?這是思念之情難以克制,溢於言表。”頓珠說,“哼,你這種萬年老光棍是不會明白我們天真爛漫的少男心的!”

然後又催促:“快說啊,bon appetit到底啥意思?”

時序答:“不知道,自己查字典去。”

頓珠:“嘿我這暴脾氣,不就比我多讀點書嗎,神氣什麽啊你?”

話是這麽說,人還是很積極地去查字典了,只可惜最後字典是查出來了,鍋裏的飯也煮糊了,當晚沒少被時序批鬥。

頓珠宛若一朵蔫了吧唧的狗尾巴草,長籲短嘆,吃飯不香,小臉拉的老長,就連腦後的馬尾也不像往常那樣一甩一甩搖搖晃晃了。

他把它紮成丸子頭,說是紀念他無疾而終的愛情。

老李來蹭飯,看見他這小臉尖尖的模樣,悄悄問時序:“他沒事吧?這回看著像是來真的啊……”

時序說沒事,他戀愛的速度就跟進貨似的,三天兩頭上新,過兩天去趟縣城,指不定就愛上哪個超市小妹了。

老李咂咂嘴,說也是,以前車馬很慢,一生只夠愛一人,現在地鐵很快,兩站愛上五六個。

頓珠拿著餅子,險些糊他們一人一臉,他氣咻咻道:“你們漢族人,真,的,很,討,厭!”

老李不樂意了。

“失個戀,咋還開上地圖炮了?”

“不是嗎?你們漢族人廢話是真多。其他五十五個民族喝多了都是載歌載舞,只有你們漢族喝多了是,你聽我說。”

老李:“……”

竟無法反駁。

最後只能感慨,失戀歸失戀,也不影響頓珠當一顆相聲界的璀璨遺珠。

每天對著頓珠這張晚娘臉,時序也吃不消,把碗一放,淡道:“差不多得了,人家八字沒一撇的也不至於這麽傷心,你這連個一點都沒有的人,至於嗎?”

“你懂什麽?你談過戀愛嗎?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心情嗎?”頓珠一鍵三連,“你從來沒動過心,站著說話不腰疼!”

“……”

你怎麽就知道我腰不疼?

“等等。”頓珠心念一轉,忽然反應過來,一臉狐疑地問,“你說的那個八字沒一撇的人是誰啊?”

“……”

“難道咱們學校裏還有人對祝老師有意思?我有情敵了???”

“吃完了嗎?吃完滾去洗碗。”時序放下筷子,面無表情說。

頓珠又一次化身幽怨小白花,頂著丸子頭去洗碗了。

時序站在宿舍裏,看著窗外的操場,晚自習還沒開始,孩子們在操場上打球的打球,跳繩的跳繩,中心校一如既往,卻不知為何顯得空空蕩蕩。

他在這裏長大,又回到這裏任教,前後加起來不知多少年,而她不過來了三個月而已,改變卻悄無聲息發生了,起初並未察覺到,直到她離開以後。

前幾日做飯時,他端著碗筷從廚房出去,坐在客廳裏等飯的頓珠問:“怎.麽,今天中午有誰要來蹭飯嗎?於小珊還是老李?”

時序一怔,低頭才發現,他竟然端了三副碗筷出來。

有個午後孩子們來問題,問他“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得其名”是什麽意思,他亦條件反射說:“問你們祝老師去——”

話音未落,他一頓,孩子們也一頓。

習慣成自然,可他從不知道原來三個月裏養成的習慣竟能輕而易舉推翻過往三十年的習慣。

他也沒有再合上過臥室的窗簾,不管次日清晨的光線有多刺眼。從前是為了方便看她是否打水,他才好下樓“偶遇”,順手幫忙。而今他總在睡前望著對面小樓的某扇窗口,似乎在期待它能於某個瞬間忽然亮起。

可惜小樓人去樓空,再也沒有過深夜昏黃的燈,也沒有拎著空桶出門打水的人。

祝今夏已經不在中心校了,人是走了,影子卻無處不在。老師們總是提起她,譬如幽怨的頓珠,氣急敗壞告狀的於小珊,就連生活老師也找他要過祝今夏的微信,說是孩子們去找她,嚷嚷著祝老師答應過她們要一起做裙子。

於明也來告狀了,說祝老師魅力可真大,小孩天天晚自習前跑來找他,借手機給祝今夏打電話、發語音,一打就是半小時,害他連手機都用不了,往往拿到手時,電量都已清零。

不只是他,整個學校裏,除了孩子們都畏懼的校長,其他老師的手機都被借了個遍。

在這些熱鬧裏,沒有時序什麽事。他也偶爾收到祝今夏的日常分享,一些零星的碎片拼湊起來,逐漸揭示了她一個人的新生。

他總是聽著,看著,卻從不主動給她發消息。

整個中心校都惦記著她,唯獨他好像不慎在意,也不太傷心,依然我行我素,忙忙碌碌。

直到其他老師也開始附和於明,說小孩三天兩頭借手機。

“嘖,跟阿包老師就沒那麽多話聊,今天竄稀明天積食這種屁大的小事也要爭相跟祝老師匯報。”

借手機的行為嚴重影響了老師們的閑暇時間,誰還沒個刷短視頻、吃電子榨菜下飯的習慣呢?

時序微微一頓,不動聲色道:“ 下次他們再上門借手機,讓他們來找我。”

於明略一遲疑:“也不用因為這個懲罰他們吧?孩子們也是喜歡祝老師……”

“誰說我要懲罰他們?”

當天傍晚,晚自習前,孩子們八方借手機無果,終於大著膽子聽從老師們的推薦,跑來找時序了。

一只腦袋,兩只腦袋,無數只小腦袋從鐵門後冒出。

“校長……”

剛一開口,時序已經把充滿電的手機遞了過去。

小孩們:“嗯?”

校長大人板著臉,一如既往沒什麽好臉色,淡道:“不是要給祝老師打電話嗎?”

點頭如搗蒜。

“拿去打吧。”

“耶——校長萬歲!”孩子們一頓歡呼,搶了手機就要跑。

“等等,回來。手機拿走,給我摔壞了怎麽辦?”時序只有一個要求,“就在這打。”

孩子們又回過神來,一窩蜂湧進不大的宿舍客廳,將屋子擠得滿滿當當,開開心心致電祝今夏。

——

祝今夏第一次接到孩子們的視頻電話,是在網約車上,一個周末。

她在市立圖書館泡了一整天,借閱了一些典籍資料,新學期的科研立項在即,她也在積極籌備中。

傍晚時分才抱著厚厚一摞資料離開圖書館,在附近找了家面館填飽肚子。

飯點已經過去很久了,小店裏空空蕩蕩的,沒幾個客人。

老板問她:“美女,吃點什麽?”

祝今夏在菜單上掃了一圈,“……兔子面。”

吃過面,她打車回家,在車上意外接到衛城母親的來電。

衛城並未告知父母他們已經前往民政局登記離婚的事,衛母是在收到祝今夏寄去的幾大箱快遞時,才明白事情再無轉圜的餘地,逼問衛城,終於得知真相。

她的反應相當激烈,隔著電話高聲咒罵祝今夏,說她忘恩負義。

“你忘了當年你奶奶摔斷手,你出差開講座,是誰在醫院照顧她,給她端屎端尿的?”

……

“如今日子過好了,能賺幾個錢了,就不要我們衛城了?”

……

“離就離了,就給他一輛車,五十萬,你當打發叫花子呢?你那房子買成多少錢?沒記錯的話是兩百萬吧!這錢你不折出來給他一半?”

那房子是她的婚前財產。

祝今夏一度不認同親朋好友對於衛城農村出身的批判,在她看來,盡管衛城父母的文化程度不高,至少也對她客氣有加,雖則生活上觀念有出入,但一來並不住在一起,對方鞭長莫及,二來衛城從來都站在她這邊,兩家人逢年過節才相處幾天,也算和諧。

可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所謂的良善是因為沒有面對極端的處境。當兩人要分開時,衛母開始撕破臉,不管不顧地要求祝今夏給予衛城更多補償。

她稱自打祝今夏與衛城在一起後,他們做父母的就沒有操心過衛城的生活,不管是車還是房,都由祝今夏一手包辦了,而今衛城即將而立,離開祝今夏,三十歲的大小夥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離婚可以,你至少得保證他的生活質量不會比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下降什麽!”

祝今夏感到匪夷所思,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反問。

“媽——”

“別叫我媽,你倆都離了,誰是你媽?”

面對女人的譏諷,頓了頓,祝今夏輕聲道:“好的,阿姨。”

她說:“我就問您一句,您兒子是殘疾了,還是對我有生養之恩,法律規定我有義務終身贍養他嗎?”

“你——!”

對面錯愕不已,只因祝今夏從來都是個討好型人格,不論對方說了什麽話,她永遠好脾氣地笑著,而今鮮見地硬氣回擊,叫衛母措手不及。

趕在衛母發作之前,祝今夏很快掛斷了電話。

她側頭看著車窗裏晦暗不明的自己,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下一秒,手機又一次嗡動起來——從圖書館出來,她還未將震動模式取消——原以為是衛母又一次致電試圖反擊,沒想到屏幕上是一通視頻電話,發起者是於小珊。

……?

祝今夏微微一怔,遲疑著接通了。

“小珊?”

出現在畫面裏的並非於小珊,而是一張直懟在鏡頭上的臉,他把光線擋的七七八八,一時間黑不隆冬,竟看不清到底是誰。

“你離遠點啊,湊這麽近幹嘛?”

很快,於小珊的聲音響起,鏡頭裏出現一只手,將小孩和鏡頭拉遠了些。這下祝今夏看清楚了,是丁真根嘎舉著手機,正咧著嘴朝她笑。

他說:“祝老師,還認得我是誰嗎?”

於小珊沒好氣地給了他一掌,“你祝老師又沒老年癡呆!”

不等祝今夏回答,那頭忽然傳來更多聲音。

“祝老師——”

“給我,手機給我!”

“我也要看!”

“還有我!我我我!”

畫面很快晃起來,天旋地轉的,從黑板到天花板,無數小手爭先恐後來搶手機,看得人頭暈。

“哎哎,別給我摔壞了啊!”於小珊一把奪回手機控制權,“都給我退後,退後!”

畫面又一次平穩住了。

於小珊說:“你等等啊,祝老師。”

她很快將手機固定在講桌上,稍微轉了一面,畫面便從黑板轉向了教室後方。

“這不就行了嗎?搶什麽搶啊,大家都有份。”

祝今夏人在車後座,視線定格在屏幕上,畫面裏出現了三十來個小孩,大家都站在五年級的教室裏,看見自己出鏡,爭先恐後地跳起來。

“祝老師,看我!”

“看我看我!”

“祝老師你在哪裏啊,怎麽這麽黑?”

畫面裏,後黑板上的板報還停留在她離開前的荷塘月色,教室右後方的白熾燈倒是被修好了,沒有再一閃一閃。

孩子們七嘴八舌說著話,問她想他們了沒,回城市有沒有好好吃飯,然後說新老師還沒來,校長現在教他們語文呢,大家都有揭竿起義的心,因為他教得實在太無聊了。

他們並沒有留給她太多說話的空間,像趕集一樣你一言我一語,似乎想在晚自習開始前,趁著這短暫的功夫,將她離開後的一切都講給她聽。

他們抱怨食堂大叔的菜色總也不換,都快吃吐了。

說起四郎擁金昨天早上起晚了,左右兩邊的鞋都穿反了,做操的時候摔了個屁股墩兒。

還說校長今天早上頭發亂了,有一撮呆毛立在腦門上,怎麽壓都壓不下來,大家想笑又不敢笑,憋的肚子疼。

最後是一片柔軟的思念。

“祝老師,我們好想你啊……”

每一張小臉上都帶著高原紅,孩子們癟著小嘴,可憐巴巴地望著鏡頭裏模糊不清的臉。

她該感謝網約車裏光線昏暗,才能很好地藏住她的眼淚,可藏得住眼淚,卻藏不住聲音裏的顫意。

世間事,總是一物降一物。

那些幾分鐘前的爭執與不快,盡數融化在這片柔軟的愛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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